时隔十年,旅美华人导演陈士争再次在戏曲界掀起轩然大波。这一次不是足本《牡丹亭》,而是“新京剧”《霸王别姬》。面对老戏迷的指责,他毫不在意地说:“我感兴趣的是‘对传统文化和京剧不感兴趣的人’。”
1999年,时年36岁的旅美华人导演陈士争将全本昆曲《牡丹亭》搬进纽约林肯表演艺术中心,全长近二十小时,分六场,连演三天三夜。这是《牡丹亭》诞生四百年来在当代的第一次足本演出。据当年在现场的观众回忆,剧场内有鸟雀飞舞,野鸭嬉水,台上雕栏水榭,场外有中国城小吃摊,观众可自由出入,聊天瞌睡……在后来出版的根据法国金秋艺术节演出版本精剪的两小时录像中,可见当时上海昆曲团新星钱熠出演的杜丽娘,其明艳、入情、奔放,超过历来各版本的杜丽娘;录像中亦得见台上桌椅器物俱真,布幔戏服上苏绣精致,但传说中的穿越舞台界线的奇景,只在“闹殇”一场中匆匆瞥见。这二十小时的“现场”体验已然空前绝后,难以复原。 围绕这出《牡丹亭》引起的轩然大波,至今仍火药味不绝。当年的西方媒体有将年轻的陈士争与彼得.布鲁克(Peter Brook)、乔治亚.史特勒(Giorgio Strehler)等前卫戏剧大师相提并论的,现场亦出现谢幕达四十分钟之久的盛况。而对传统戏迷来说,在昆曲中揉进评弹、京剧、木偶戏、高跷杂技、南腔北调,以至于将汤显祖“封建糟粕”如数照搬的表演,委实是“毁昆曲之举”,由此引起的论战持续至今。陈士争亦表示过因此剧“遍体鳞伤”,轻易不再染指传统戏剧。 果然,之后十年,虽然《桃花扇》、《六月雪》、《赵氏孤儿》等名篇仍出现在他的编导目录上,但已基本跳脱传统戏剧,有全英文全时装的后现代剧场,也有近乎行为艺术的前卫实验。前两年在英国艺术节上红极一时的音乐剧《西游记》里,陈士争让摇滚明星和卡通画家加盟,杂技演员满台子翻滚。观众有乐开了花的,也有痛批“此乃所见最差《西游记》”的。陈士争则做了那“石头缝里蹦出的猴子”,哪管什么来龙去脉枝枝蔓蔓牵牵绊绊,闹了个天翻地覆。
如此看来,2012年开春在北京上演的《霸王别姬》,是陈士争近来十年创作生涯里的一次“破例”。与他在欧洲各大歌剧院的作品相比,这出戏虽然耗资上千万,仍属小制作,关键在于:他时隔十余年后再一次“直面”中国传统戏剧,且选就近一个世纪以来众人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梅派经典,他和作为制作人的王翔更不惮于直呼其名——“新京剧”。 长安街上的华彬歌剧院模拟欧洲古典风格,金壁辉煌,座位不过一百多,针对“高端商务客户”。看戏吃饭,由此定下“堂会戏”的格局。舞台不大,两层投影屏幕在暗黑中挖出纵深感。舞台一侧的女孩把大鼓咚咚擂响,“霸王别姬”四个字在纱幕上熊熊燃烧,宛如电影院里大片开场。 荣誉主演的孟广禄、丁晓君,以及领衔的韩巨明、窦晓璇,都是活跃在当代梨园的名角,是梅派经典的传承者。而除二人表演之外的一切,均与传统京剧舞台没有关系。 楚霸王从传统的白脸变成了代表怒发冲冠、鲁莽英雄的红脸,红黑色战袍前襟覆盖龙鳞,一条龙尾盘绕在身,龙袍质料立体并有光泽;虞姬着斜襟杏黄色长袍,绣有大片凤尾,内着镶珠软甲,肘臂处和身后更饰有丛丛华贵的羽毛。 整出戏短短一小时不到,分“出兵征讨”、“十面埋伏”、“霸王别姬”、“乌江自刎”四场。整体构思紧凑,高潮一个接一个。霸王出师前,“真实的”电闪雷鸣笼罩舞台,“大事不好了”的紧张气氛笼罩全剧。九里山会战,双层立体投影制造出森森弥漫的夜气,夜间拍摄的灰白枯枝在屏幕上闪动,阴森恐怖的氛围油然而生。武戏则完全是动作大片的编排,十数人在现场真打实斗;“刀光血影”以波普风格的动画一下下频闪出现,仿佛电影《杀死比尔》的路数;观众席两侧,则不知何时出现数名旗袍琵琶女,《十面埋伏》的琵琶乐符密集紧张,如万箭攒心。惨烈的战争之后,“霸王别姬”细腻微妙的心理段落才层层展开。白衣性感宫女们如鬼魅般群舞,悲戚戚的尺八曲,烘托着现场进入另一重内心世界。随着虞姬劝帐、望月、楚歌、舞剑、自刎等经典情节,一轮巨大的圆月自幕后升起,从“云敛晴空,冰轮乍涌”惊人地演变为血红色,再渐渐被黑暗吞噬,直至剧终,黑暗边沿渗出一圈橘红色。霸王孤零零站在冷峻逼仄的山谷之间,一匹油光锃亮的“乌骓马”被马僮 从观众席牵至台前,接受了霸王的抚摸后离去,成为最后一个“看点”。 传统的看戏方式是单线的,观者的目光随着“角儿”的唱、念、做、打,看身段、听唱腔、欣赏“霸王回营走了七步”。而陈士争的“新京剧”则是多点观看,视觉与听觉多管齐下。除了大量使用当代艺术感觉的多媒体影像,音乐听来亦有两套,传统的京戏配乐原封不动,另有一套使用大鼓、尺八、箫、琵琶等民乐器的现代音乐贯穿始终。而无论现代感觉的美术、活动影像、音乐还是现代舞,均致力于烘托故事气氛,将人物的内心活动“外化”。 于是,本届奥斯卡金像奖电影《艺术家》中的故事,发生在了陈版《霸王别姬》身上。一直以来,“以故事演歌舞”的表演程式,被认为是京剧的精髓,宛如好莱坞默片时代讲求的“表演的荣耀”,至高无上。老戏迷因此无法容忍白脸变红脸,痛恨这令人眼花缭乱的现代技术对“表演”的“辱没”,如同“艺术家”坚信电影不需要声音。结果,在现场难以听到梨园熟悉的“叫好”,在网络上则可以看到来自资深戏迷和演员的各种痛骂。如果细究陈版,可以发现,陈士争并未怎样更改表演程式,没有把霸王回营的七步改成五步,更没有如他之前在《桃花扇》、《赵氏孤儿》所做的任何“解构”和破坏。他只是在做加法,以各种现代技术技巧,层层包裹“唱念做打”的京剧本体——目的,是回到王国维所说的“以歌舞演故事”的戏剧传统——比京剧更古老的戏剧传统。 妇孺皆知的千年故事,如何一遍遍地打动人,这是从西方歌剧到中国戏曲都无法回避的命题。拥有十几年国际导演经验的陈士争自然懂得如何调动各种舞台手段,强化戏剧冲突,把被表演程式“绑架”的故事内核重新拎出来。其中更可贵的,是他从人性和情感入手、再行挖掘的努力。陈版《霸王别姬》突出了楚霸王作为一个野心家的刚愎自用,当所有人事(马嘶旗折、电闪雷鸣、灯光、群舞)都在告诉他“不行”时,他仍不肯面对现实,撞向南墙。虞姬无法逃离现实和命运,“有苦说不出”,对她的心理活动的再阐释,集中体现在“月亮”这一核心意象上。这很可能来自张爱玲17岁所作的小说《霸王别姬》:“如果他是那炽热的,充满了烨烨的光彩,喷出耀眼欲花的ambition(野心、抱负)的火焰的太阳,她便是那承受着,反射着他的光和力的月亮……她不再反射他照在她身上的光辉,她成了一个被蚀的明月,阴暗、忧愁、郁结,发狂。”陈士争曾要求女演员看这篇小说,结果,“骓不逝兮可奈何,虞兮虞兮奈若何”后,“虞姬”转身,脸上竟有大颗的泪珠滑落。这在梅兰芳的拥趸看来亦可能是无法接受的,却容易引起现代普通观众的共鸣。 从技术手段的实施来说,这出《霸王别姬》的多媒体影像无论从内容拍摄还是现场制作,都见功力,比很多国产古装大片的影像高级。灯光、美术的层次丰富而不俗,比晚会系统的舞台美术高出若干级别。演员不用麦克风,嗓音真实可感。各种音效和现场乐器演奏,致力于营造环绕立体感觉。可以说,一切都符合在多媒体影像时代成长起来的现代观众的审美习惯。尤其对没有京剧素养的观众来说,传统舞台上那一台两椅、惨白灯光和简单配乐,已很难产生吸引力,而陈版《霸王别姬》却会让他们觉得“好听好看”。默片可以感动人。有声电影,也可以。默片+有声电影,黑白+彩色,都可以。这本不是问题。 如果有问题,也许正出在“好听好看”上。从更高的艺术标准看,这“堂会戏”的格局可惜了,短短四场可谓“处心积虑”,处处以强烈的声、光、色、舞,刺激观者感官,制造看点和高潮,因此技术手段过分外露,有过分讨观众喜欢之嫌。乌骓马(传说中价值八百万的汗血宝马)也许是为了增加“看点”,被挪到结尾出现,即刻在观众席引起骚动,显得更像个“噱头”,影响了自然感人的力量。以“中国速度”制作出的《霸王别姬》,从长度、深度和厚度,均无法与陈士争“年轻气盛”时花三年磨出的鸿篇巨制《牡丹亭》相比。 但重要的是,上个世纪末,那出命运坎坷的《牡丹亭》,客观上为2000年昆曲入选首批“人类非遗名录”成功助力,并直接影响了昆曲的发展。接下去的十年,白先勇的“青春版”《牡丹亭》一时蔚为时尚,京城皇家粮仓的“厅堂版”演出500场以上,上海朱家角课植园成功上演了张军和谭盾的“实景版”,日本歌舞伎名伶坂东玉三郎亦以东瀛表演视角加盟“中日版”…… 一门本来濒临灭亡的艺术,在是与非中不断生长下去。眼下,京剧《霸王别姬》出现九十年至今,陈士争又一次勇敢地出现了,并再一次引起了梨园“公愤”,这不是“偶然”的,并势必带来更多的“必然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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